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业经济研究部主任钱平凡，针对煤炭市场现状及未来走势、宏观经济对煤炭行业的影响、煤电一体化、煤炭由燃料向原料与燃料并举转变、进口煤等热点话题，接受记者专访。
关键词 煤炭市场现状
退潮的时候，才能看清谁最会游泳
从去年开始，煤炭市场一直延续着低迷发展态势，的生产和经营状况不断恶化。
钱平凡对煤炭市场情况给予了高度关注。以港5500大卡的煤为例，市场行情好的时候1吨可以卖到820元，现在的价格1吨不到600元，两年时间价格就降了200多元。
钱平凡认为，这么大幅度的降价，跟世界经济不景气有关，先是美国的金融危机，后是欧洲的混乱，再加上日本的经济没有起色，中国经济也受到了影响。但是，根源是美国发生了页岩气革命，这对中国产业发展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。美国每年产煤大概10亿吨，消费量却只有7亿吨，剩下的那部分煤就要找出路。美国的煤主要销往欧洲市场，这些煤占据了欧洲市场后，原本在欧洲市场的煤就跑到中国了。
“如今，国内的煤炭供给发生了很大变化。”钱平凡说，为什么煤炭黄金十年时期煤炭产业发展得比较快、价格比较高？那是因为电发展得比较快，而电发展得比较快是因为耗能产业发展得比较快、制造业发展得比较快。为什么这两年降下来了？一个是需求问题，一个是供给问题。国际经济形势不太好，各类产品需求量减少，制造业的不景气制约了电的发展，然后煤炭价格就降了。
钱平凡预测，煤炭黄金十年的辉煌不会再有了，煤炭价格像过去十年那样一直上涨的可能性不大。未来的煤炭价格是波动的，而这种波动会受宏观经济等多种因素影响。
在钱平凡的眼中，市场经济买方市场才是正常的，卖方市场是不正常的。
“很多煤炭企业未雨绸缪，但更多的煤炭企业却沉浸在煤炭价格上涨的快乐之中，等到风雨来时，它们一下子束手无策了。”钱平凡说。
据了解，早在2000年，山西大同的煤炭企业和安徽淮南的煤炭企业就开始研究发展的问题，钱平凡都参与其中。煤炭价格上涨以后，大同的煤炭企业收购了很多煤矿，淮南的煤炭企业建设了坑口电厂、购买了电厂不少股份，在煤炭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就看出差别了。
无论是历史原因还是企业自身原因，很多煤炭企业陷入了经营艰难的境地。对此，钱平凡表示，2000年左右的时候，国家和企业想了很多方法改革，现在煤炭企业还是需要改革，需要创造新的活力，才能走出困境。
这个时候，煤炭行业要痛定思痛，一是强调改革的红利，二是强调市场的潜力。“市场的潜力很大，卖煤的变成卖服务的，附加值就提高了。”钱平凡说。
“退潮的时候，才能看清谁最会游泳。”钱平凡说，“煤炭降价对煤炭企业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坏事。”
关键词 煤炭行业发展症结
可持续的发展方式是做减法
从1999年就开始研究煤炭行业的钱平凡，深谙煤炭行业的症结在哪里。
“煤炭行业吃亏就吃亏在眼界上，世界上发生了大的能源革命它不知道。”钱平凡说，“今年上半年还有媒体说页岩气革命是骗人的事情，但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情。中国的页岩气不好开发，但是其他国家大量开采页岩气，对中国的煤炭行业照样有影响。”
钱平凡说，中国的煤炭行业是比较传统的，因此考虑本行业的问题时，一定要有全局和全球意识，不能老是盯着眼前的一点事，若前面是悬崖就掉下去了。
过去，计划经济喜欢搞大而全，实行内部核算，很多事情比较简单。以前，很多煤炭企业都有自己的饭店、医院、学校和宾馆等，俨然一个小社会，成本高，质量又低。
“1999年的时候，经济发展比较困难，我们的办法是实行主辅分离。”钱平凡说。
据钱平凡介绍，主辅分离，就是要把自己的很多企业剥离掉，当时很多煤炭企业都不这样做，但安徽淮南矿业集团做了，而且分离得很彻底。
“那时候，淮南矿业集团把很好的企业都剥离掉了，让剥离掉的企业到社会中参与竞争去。淮南矿业集团的职工人数一下子从十几万人减少到了6万多人。6万多人，过去年产1000万吨煤，现在仅本部就年产6000万吨煤，还有电，效益很好。去年淮南矿业集团人均年收入达到11万元。”钱平凡说。
在钱平凡看来，现在煤炭市场不景气，很多煤炭企业生产经营困难，就是因为负担太重了。在煤炭市场景气、煤炭价格上涨的时候，这些煤炭企业尝到了一点好处 ，煤一降价，整个效益就非常低了，所以连工资发放都困难了。
钱平凡认为，与其他行业相比，煤炭行业是比较落后的。
“我研究过汽车行业，也研究过煤炭行业。汽车行业是全球化程度最高的行业，我国的汽车行业是‘傍大款’行业，全世界比较好的汽车公司都跟国内厂家搞合资。煤炭行业正好反过来，没有合资的，都是自己的，生产成本非常高。电力行业也是这样的，效率非常低。”钱平凡说。
煤炭行业要有居安思危的意识，未雨绸缪。钱平凡又一次说到了淮南矿业集团。煤炭价格高的时候，淮南矿业集团以较低的价格把煤炭卖给了电力企业，也购买了电力企业的股份，现在合作渠道很稳定，所以日子比较好过。
“淮南矿业集团的发展方式是可持续的，因为它一直在做减法，而其他煤炭企业在做加法，做减法的好处就是负担越来越轻，效率越来越高。”钱平凡说，“煤炭行业不要在年景好的时候多吃，年景不好的时候就哭，这样的发展方式是不可持续的。”
关键词 宏观经济影响
通盘考虑供应链，避免盲人摸象
无论哪个行业，都不会脱离宏观经济的影响，煤炭行业也不例外。
钱平凡表示，未来煤炭市场的走势，要看下一步的宏观经济走势。如果我国宏观经济下滑幅度比较大，那么煤炭价格可能就跟着降下来了，反之亦然。
钱平凡说：“这些年煤炭价格上涨，根本性的原因是钱在变毛（钱变得不值钱了），但是通过钱变毛这种方式是不可持续的。这种方式的最终结果是，有资源的越来越富，借了钱买资源、买房产的变得越来越富，而那些只有存款的变得越来越穷。”
钱平凡认为，目前，我国政府做的很多工作，都是要让钱变得更加值钱。“如果你知道钱在变毛，就会去买房产；如果你知道钱越来越值钱，那就不会去买了，随后房产价格就下降了。”钱平凡说。
钱平凡同时表示，我国的经济发展很大程度上是靠投资拉动的。但是，随着全球一体化程度的加深，我国的经济发展也将受到多方面的影响。所以，判断宏观经济走势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
他讲到了两个人物，一个是亚当·斯密，一个是罗纳德·哈里·科斯。亚当·斯密讲的是，国家要富裕，就要提高市场效率，就要分工专业化。但是，分工专业化受市场规模影响，规模太小就分不了工。而科斯的理论认为，分工专业化有的时候是对接不起来的，是需要费用的。市场是讲究效率的，中国市场规模这么大，但市场是分割的，效率也是相对较低的，最终导致生产效率提高不了，产业升级不了。
“我们现在提倡的转型，就是要提高市场效率，让整个社会供应链管理变得更加有效率，这样才能保证可持续发展。”钱平凡说，“煤炭生产商、电力生产商和中间商都变得很专业，市场本身衔接得又比较好，效率就提高了，就转型了。在煤炭供应链上，就应该这样转型。不光要考虑煤炭，还有电力、制造业，要整体来考虑。过去都说煤炭的事，不管电力，只要有利于煤炭就好了，这样做等于盲人摸象。”
关键词 煤炭产业集中度
通过市场化的手段来提高
近年来，我国主要产煤省（自治区、直辖市）基本上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，通过整合建立了大的煤炭集团，生产规模不断扩大，营业收入和利润总额逐年增长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，规模效益逐步显现。
但是，在钱平凡看来，煤炭产业集中度问题是个很复杂的问题，关键是怎么集中的问题。产业集中度高一点，规模大一点，对煤炭开发比较有利，但是有的高产业集中度是没有意义的，对于煤炭企业来说，效益反而会更差。
钱平凡认为，在我国的整合中，一种是通过市场化的手段整合，结果是效益好了，综合竞争力提升了；一种是不顾成本地整合，后果很麻烦。这样做的结果之一就是，在煤炭黄金十年时期，煤炭价格上涨带来了营业收入和经济效益；在煤炭价格下降的当下，企业的效率和效益较低，盈利能力和抗风险能力较低。
“2002年的时候，很多小煤矿都被买走了，山西是最典型的。山西搞资源整合，把所有的小煤矿都集中到国有企业里去了，很多不是通过市场化的手段整合过来的。”钱平凡说。
钱平凡同时表示，总的来说，提高煤炭产业集中度是有利的，但前提是一定要通过市场化的手段来实现，不计成本地提高煤炭产业集中度，结果反而会很糟糕。
他举了一个例子，原来南方某产煤省份的政府要当地3家煤炭企业整合成立省一级的能源集团，政府的初衷是好的。但是，煤炭企业在权衡利弊之后，还是顶住了压力，没有进行整合。现如今，这3家煤炭企业的日子都过得不错。
“航空这样的行业因为要走出去，所以要求规模大。但是，提高煤炭产业集中度应该是有度的，宁可步伐慢一点，也要强调效率和效益，不能违背市场规律。”钱平凡说。
钱平凡强调，提高煤炭产业集中度，一要遵循市场规律，二要负责任。
关键词 煤电一体化
煤电成一家关键要创新管理方式
我国煤电之争由来已久，煤电互相顶牛、互不相让，国家有关部门也曾几次试图破解“市场煤、计划电”的难题。在煤炭黄金十年中，由于煤炭价格高位运行，煤电双方都在探索解决煤电之争的途径，如煤电联营、煤电一体化等。
“2003年，有煤炭企业办电厂，但是管理不好，因为不专业。煤炭供应紧张的时候，很多电力企业办了煤矿，但是管理不好，只能转让了。”钱平凡说，“煤电联营最初的方式就是建坑口电厂，这种方式在美国比较普遍，也是相对合理的。但这并不意味着，有煤就能发电，建电厂还要受水、环境容量等因素制约。”
在钱平凡看来，煤电之争的根源是体制问题。正因如此，才会出现煤价高时煤炭企业躲着电力企业、煤炭过剩时煤炭企业主动找电力企业的现象，这是一种恶性循环。
钱平凡表示，煤和电是一个网链中的一部分，不是打架的问题。因为煤和电都是为消费者服务的，煤为电服务，而电又为制造业服务。现在搞的煤电联营、煤电一体化，已经不是建坑口电厂的阶段了，而是要变成一家。
“这种方式有合理的地方，也有不合理的地方。合理的地方是内部的体制问题解决了，但是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两个不一样的企业，管理方式不一样。”钱平凡说。
在这一点上，钱平凡认为，煤电双方应向安徽淮南矿业集团学习。
据钱平凡介绍，在煤炭市场形势好的时候，淮南矿业集团跟国内大型电力集团搞起了煤电联营。淮南矿业集团建了两个坑口电厂，一个电厂配了一个煤矿，管理方式是煤炭企业管理煤矿、电力企业管理电厂，煤从煤矿运到电厂，电厂发电把电卖了之后，两家利润分成。
“目前，淮南矿业集团的日子好过，得益于他们的战略眼光。”钱平凡说。
钱平凡认为，眼下，电力企业也应向淮南矿业集团学习，不要因为煤炭市场行情不好，就只顾眼前、忽视长远，否则永远跳不出恶性循环的圈子。
关键词 进口煤
要有全球意识，树立全球供应链理念
今年以来，关于进口煤的争议一直没有停息。
“为什么进口煤那么多，因为供应链运费太高了，不要算，要算用户价，国内煤的用户价比进口煤的用户价还高，那用户肯定会用进口煤。因为用户是要考虑成本的。”钱平凡说。
在国内煤炭产能过剩、煤价下跌的大环境下，国内确实有一些煤炭企业建议限制进口煤。对此，钱平凡持不同态度。“便宜的煤，我们为什么不用呢。”钱平凡说。
钱平凡表示，美国发生页岩气革命以后，世界能源格局发生了大的变化，世界将进入能源丰富化时代。
“我们不能坐井观天，只盯着我们的煤炭了。世界上其他产煤国家95%的煤矿是露天煤矿，而我国的煤矿绝大多数是井工煤矿，山东、安徽的煤矿井深已达到800米至1000米了，成本非常高，为什么还要挖？国际上有那么多的能源，干吗不加以利用呢？浙江、广东地下也有资源，只是挖出来成本太高了，煤矿就干脆关了、不要了。”钱平凡说。
钱平凡表示，由于国内的页岩气不好开发，煤炭行业还没有意识到能源行业革命带来的影响。2015年，美国的页岩气出口到亚洲以后，韩国会改成进口气，格局将发生改变。韩国一年要进口2亿吨煤，那么多煤没人要了，又会往中国跑。
“我国的煤炭行业一定要有全球意识，树立全球供应链理念，要把煤挖到国外去，或者有挖好的煤直接拿来用就可以了，也可以到国外采购煤。这对于当前的煤炭行业会有阵痛，但不能因为要保煤炭行业，就把后面的损失掉了。”钱平凡幽默地说，“重庆建个大坝，下游地区就没有水了。世界竞争的实质是制造业的产品竞争，而不是通过煤和电去竞争，煤运不过去，电也运不过去，能运过去的是产品。要把降低能源成本提高到国家战略的高度，煤和电不能再盲人摸象了。”
关键词 燃料->原料+燃料
煤炭行业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
近年来，我国煤炭年产量均在30多亿吨，而其中的70%被用作燃料。但是，受宏观经济形势、煤炭产能相对过剩等因素影响，我国煤炭市场出现了低迷态势。
为了给煤炭寻找出路，业内比较认同煤炭由燃料向原料与燃料并举转变的做法。对此，钱平凡有自己的见解。
钱平凡表示，2000年的时候，因为煤炭卖不出去，所以要提高煤炭附加值，搞煤化工、煤基产业链，煤变成油、煤变成气就能卖掉了。但是，煤炭市场这一次的低迷行情与2000年左右的那一次相比，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。相同点是都发生了金融危机，只不过这一次是世界金融危机，而上一次是亚洲金融危机；不同点是2000年左右的那一次，没有发生能源行业革命，而这一次发生了能源行业革命——页岩气革命。
“计划经济讲究先生产什么东西、然后再看市场需要什么东西，市场经济要求先看市场需要或将需要什么东西、然后去生产什么东西。页岩气革命后，油和气的成本已经非常低了，煤再变成气、变成油，卖给谁呢？再搞那么多煤化工，产品卖给谁呢？”钱平凡说。
钱平凡认为，这个时候煤炭行业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，不要只盯着眼前的煤炭。
关键词 新能源
不会对煤炭行业带来大的影响
在煤炭、石油等传统能源供应紧张的时候，世界上很多国家开始发展新能源，希望以此来替代传统能源。
在钱平凡看来，新能源的发展是一件十分复杂和尴尬的事情。页岩气革命以后，传统能源变得更多了，成本更低了，那么新能源的发展就会受到限制。新能源本来是新的，是需要国家补贴支持发展的，但现在传统能源多了，各个国家对新能源的发展显得不那么着急了。
“传统能源不够了才搞新能源，页岩气革命对美国的新能源打击挺大的。但是，人类对新能源的探索是永远不能停步的。”钱平凡说，“用新能源替代传统能源，是人类的梦想。梦想要变成现实，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。但是，国家是要鼓励其发展的。”
在钱平凡的眼中，页岩气和煤炭是两个成人，新能源还是个小孩，目前尚处于探索阶段。我国是煤炭生产大国，也是煤炭消费大国。煤炭是我国的基础能源，新能源在我国能源结构中的比重很小。
“在我们可预见的未来，新能源对传统能源是构不成威胁的，它的发展不会对煤炭行业带来大的影响，甚至可以不考虑它的影响。对煤炭行业影响最大的是页岩气和页岩油。”钱平凡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