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月27日,2015年的最后一个周日。山西省阳泉市的天气阴冷,飘起零星的雪花。赵师傅上完早班,从矿山北路的厂区往外走。
赵师傅是阳泉煤业集团(下称阳煤集团)一矿从事洗煤工种的职工。邻近年关,他对自己上个月的工资单感到失望:“下半年工资一直在下降,上个月只有两千多了。”
去年此时,他的工资还能达到五六千。“按照以往惯例,为鼓励员工积极性,邻近年底这几个月工资,是逐月递增的,但今年一直在降。”赵师傅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。
位于山西省东部的阳泉市,是山西省典型的以煤炭、焦炭等为主要支柱产业的城市。山西五大煤炭集团之一的阳煤集团就坐落于此。
根据阳泉市统计局信息,2015年上半年,阳泉市煤炭行业实现增加值66亿元,下降13.5%,占全市工业比重为72%。阳煤集团2015年上半年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实现38.1亿元,下降18.9%,占全市比重为41.6%,下拉了全市工业增加值8.6个百分点。
在阳煤集团一矿工作了近二十年的赵师傅,已深深感受到煤炭行业的颓势。他指着厂区任务楼对面的堆煤区对界面新闻记者说,现在来矿区拉煤的火车越来越少,后面的煤山越堆越高,已经有原来的一座,变成了两座。
煤炭价格下降,销路不畅,直接影响着职工的收入。根据阳煤集团下属上市公司阳泉煤业(600348.SH)的三季度业绩报告,截至2015年9月,应付职工薪酬5.7亿元,比上年同期的9.2亿元下降了38.2%。
尽管如此,一矿仍是阳泉煤业综合效益位列前茅的矿井。相比其他众多亏损的煤企而言,得益于优质的无烟煤资源,阳泉煤业目前尚有盈利。截至2015年三季度,阳泉煤业实现营业收入约133.6亿元,同比下降约20.8%,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约2.7亿元,同比下降约47.8%。
赵师傅两千多元的月收入,让身处太原市东山煤矿一线采煤工人李新宏羡慕不已。在近一年中,他每月只能拿到1500元的基础生活保障金。
东山煤矿位于太原市杏花岭区马道坡街,隶属于太原东山煤电集团(下称东山煤电),市属重点企业之一。“一线矿工每月只发保障工资1500元,二线员工每月1200-1300元,三线员工每月1000元。”多位东山煤矿员工告诉界面新闻记者,“这一情况已经持续将近一年。”
“前几年煤炭行业形势好时,一线采煤工人的月工资能够达到上万元”,李新宏在东山煤矿工作了近十年。
2015年7月,东山煤矿一位员工曾在人民网“地方领导留言板”栏目中向太原市国资委反映,月工资降低到区区的1000元,养老、公积金等已有停缴半年多,希望市领导下矿解决问题。
太原市国资委当时回复称,2014年以来,东山煤电集团由于受整体经济下滑的影响,生产经营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:煤炭开采成本高,价格持续下滑,市场份额不断萎缩,销售压力不断增大,煤款难以回收,资金严重短缺,融资难度增大等。
东山煤电表示,正积极采取措施度过难关,按月按时为职工发放基础生活保障金,以保障职工的基本生活需要,其承诺工资剩余部分和部分欠发的工资,由财务处挂账,待经济好转后逐步补发给职工。
何时才能得到拖欠的工资?李新宏心里没底,“听说明年煤炭行业会更加糟糕,真正的考验在明年。”
行业持续恶化,降低或停发工资,已经成为山西煤企普遍的做法,员工分流转岗、矿井停产也开始蔓延。
阳煤集团一位不愿具名的职工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,2015年,阳煤集团已停产了旗下7座矿井,2016年可能将新增停产、停建的矿井8座。
山西焦煤集团(下称焦煤集团)某下属煤炭企业2016年的目标是“保六争十”——争取保证给员工发放6个月工资,努力达到10个月工资。10月,同为山西省属五大煤炭集团之一的潞安集团正式下发《停薪留职》与《内部休假》管理办法,在全集团范围内实施停薪留职制度。
煤兴则晋兴。被煤炭绑架的山西省经济在告别“黄金十年”后,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考验。
焦煤集团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告诉界面新闻记者,山西全省涉及煤炭的县、县级市政府部门,70%不能按时发放工资,包括人、教、卫(人事、教育、卫生)等其他部门也受到影响。
餐厅、酒店等服务行业也受到重创。12月,太原唐都大酒店关门歇业的消息让不少山西人唏嘘。这家成立于1988年的酒店,曾经也辉煌一时。
业内共识,谋求转型、扭转过度依赖煤炭产业的局面,是山西省煤炭企业乃至山西省经济的重要出路。2014年底,山西政府出台了煤炭行业的“六型转变”、培育七大产业的转型决策。
提出向“市场主导型”“清洁低碳型”“集约高效型”“延伸循环型”“生态环保型”“安全保障型”方向转变,推进煤—电—材,煤—焦—化,煤制油、煤气化等多条产业链条向纵深拓展。并加快文化旅游、装备制造、新能源、新材料、节能环保、食品医药、现代服务业等七大产业的发展,全力推进非煤产业做大做强。
但多位业内人士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,山西省政府目前出台的转型政策,并未真正落地,对企业、煤炭职工的引导还处于脱节的状态。
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”,这是煤矿老员工的普遍心理。国有煤矿的二、三线岗位,大量被子弟员工占据。(记者注:二线岗位主要为辅助一线,如运输、机电等岗位。三线岗位包括通讯、压风、防尘、供水等工种)。
“还有很多老员工希望将自己的子女送进煤企。目前岗位空缺名额少,子弟上岗的竞争还很激烈,不少老员工不惜花费数万甚至上十万元,送礼走后门。”焦煤集团下属某煤企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界面新闻记者。“在外省自己找好工作的,也有被父母拉回来送到煤企去的。”该人士说,“还是认为国有企业工作稳定。”
“用‘麻木’一词已不足以形容山西煤炭企业、员工的状态,而应该用‘麻痹’。众多职工已经普遍接受了被降薪和分流。”一位在煤炭企业从事人力培训的人士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。
虽然工资已经拖欠了近一年,像李新宏这样的煤矿工人每天还是照常上下班。“在这里工作了近十年,出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,只能等着企业能不能撑过这一难关吧。”李新宏说。在界面新闻记者采访的数十位煤企职工中,无一人表示会在短时间内离职。
煤炭行情不能在近两年内得到扭转,但是不少煤矿职工仍然乐观地认为,煤价在三五年后会有好转。“毕竟在中国,煤炭占一次性能源消费的70%,是绝对主导的地位,哪能这么容易说替代就替代。”阳煤集团二矿的一位职工对自己所处的行业依旧抱有信心。
李牧是一名在东山煤矿三线工作的80后煤企子弟员工,每月到手1000元的保障工资。当界面新闻记者问其是否考虑换工作时,他反问:“为什么要换?去外面情况可能更糟,在这里工作起码还能维持。”
和员工相对保守的看法相比,山西煤企的转型步伐也显得迟滞。中国煤炭资源网高级分析师、价格中心主任曾浩向界面新闻记者表示,河北旭阳焦化、内蒙古伊泰等煤企已经尝试结合金融业务,期现结合,做出了不俗业绩,“但山西的煤企,在这方面动作非常缓慢。”他说。
“山西整体环境比较传统,对金融市场接触的比较少,观念还比较落后。加上这方面的人才也不及东部地区,山西省煤企向金融转型做的不多。”曾浩说。
在一些煤企管理层的眼中,所谓转型仍是围绕煤炭这一主业做电力、煤化工产业链延伸。上述焦煤集团的工作人员告诉界面新闻记者,企业中不乏有管理层认为,煤企就该做好本职工作,更何况目前电力也存在过剩,煤化工发展的也不顺利。
对于眼下中国的经济发展,中央多次提及“供给侧改革”,但对于煤炭行业而言,供给侧的产能退出,并非易事。
“通过整合整改,煤矿基本实现机械化。很难再通过其他手段来降低产煤成本,最重要的方式是增加生产效率,增加产能,均摊单位成本。”上述焦煤集团下属某煤企的人士对界面新闻记者说。
“表面上看,这一方式又加大了煤炭的产能,加剧了产能过剩,价格进一步下降,陷入死循环。”该人士说,“就看谁撑到最后。”
以东山煤矿为例,其采取度过难关的措施之一是加快旗下东峰煤业、李家楼煤业、王封煤业三矿的生产,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,尽量多出煤,出好煤,加大煤炭销售、回款和清欠力度,保障企业正常运行。
另一方面,山西煤企难以实现产能退出的原因在于庞大的负债。特别是2008年山西煤炭整合运动的后遗症逐渐显现。
2008年,山西省开始实施中国规模最大的煤企重组。当年9月,山西省政府下发《关于加快推进煤矿企业兼并重组的实施意见》,要求到2010年底,山西煤矿企业规模不低于300万吨/年,矿井数量控制在1500座以内,使大集团控股经营的煤炭产量达到山西省总产量的75%以上,彻底终结小煤矿。
彼时,煤炭价格尚处于高位,一些具有实力的煤企向银行大举借款,开启兼并、整改小煤矿之路。
但在整改尚未完成之际,煤炭价格开始从高点一路俯冲而下。“银行每天都会产生高额利息,逼得煤企不得不生产。一旦停止产出,就只能等着破产。”曾浩对界面新闻记者称。
《华夏时报》曾报道,目前,山西省属五大煤企的银行贷款均达到千亿元以上,截至6月底,五大煤炭省属企业资产负债率78.5%,利息支出174.5亿元,同比增长19.3亿元。
“即使企业想转型,手里没资金,也是有心无力。”上述焦煤集团的人士表示。
此外,国有煤炭企业机构冗杂,人员负担重,还需承担的大量社会责任,也是难以实现产能退出的重要原因。
“庞大的离退休职工已经是企业的一大负担,连周边地区的消防、派出所、医院等机构的水电、供暖等费用,也都需要企业负责。”西山煤电集团一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,“即便亏损也要生产,矿井一旦停产,连基本的资金来源都断了。”
在山西发改委宏观研究院前院长李霆看来,山西煤企的转型迈不开脚“与经济形势下滑,煤炭需求萎缩,以及反腐力度大,使得不少煤企领导产生畏难情绪和求稳心态有很大关系”。
“一煤独大”的资源型经济结构,让山西经济陷入腐败的泥淖中,煤炭资源成为政府官员腐败的“标的物”。山西七大国有煤企中,已有大批高管被查,截至目前,只有阳煤集团、晋煤集团未有一把手落马。山西省纪委的数据显示,2014年山西处分违纪党员干部15450人,其中,市厅级干部45人,县处级干部545人。
反腐风暴下,山西省管干部空缺的名额一度超过300名。山西的官场正在经历重塑,或许正是山西经济真正调整的良机。
“但山西不能继续死守着煤炭,”李霆表示,“在中国煤炭产量如此过剩的情况下,继续围绕煤炭做转型是看不到任何前途的。”
2015年12月30日,在山西省经济工作会议上,省委书记王儒林表示,山西省经济依然面临巨大下行压力,正处于改革开放以来发展最困难的时期。该会议指出,2016年,山西省突出要解决的重点问题之一,是要积极推进结构性改革,加大煤炭、焦炭、冶金等特困行业过剩产能化解力度。
在李霆看来,对于目前的国有煤企,迫切需求从“资产管理”向“资本管理”转变,对于旗下的煤炭资产,通过资产重组,资本转换,较大幅度地增加非煤资产。
“煤企利用当下整体经济形势处于低位的契机,将煤炭资产分批向非煤资产转移,用现有还剩的资源、设备优势,卖掉一部分以获得资金,换取进入其他产业的机会。”李霆建议。
此外,煤炭产能的逐步退出,将使大批煤矿职工面临被分流和失业的命运。“但这一大批产业工人,正是山西转型的优势。”李霆对界面新闻记者说,“比起农民工,产业工人更为成熟,专业素质也更高,只要善加培训和引导,适应新产业的能力更强。”
上述西山煤电集团工作人员表示,国有煤企的转型,最希望的是政府做好服务型工作的同时,能够放权,让企业成为真正的企业。纯粹的企业,追求效益是最大目标,遇到产能过剩,退出会更为灵活。“现在的煤企算不上真正的市场化企业,难以掉头。”他说。